《古劍奇譚》背景小說【斷章·光陰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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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斷章·光陰】

《古劍奇譚》背景小說【斷章·光陰】

(一)

火堆燃起來了,六名祭司環在周圍舞蹈高歌,白色長衣被火光耀得赤紅。他們唱着幾百年前流傳至今的祭歌,歌聲隨着火焰越燒越烈而越拋越高,直如遏雲的一箭。 

站在火堆旁鬚髮皆白的老者,峨冠廣袖,青筋虯結的左手中緊握一柄纏繞着珠玉纓絡的神杖,杖頭雕着獠牙畢露的獸頭,那是族中主祭的象徵。他右手灑下最後一把祭香,舔着烏金色粉末的火舌猛地竄高,飄散飛揚,像是一隻巨鷹伸開雙翼,要騰空而起。

“是時候了。” 

他低語着,俯頭看向跪在他腳前的人。

這個人在恢宏的火光下,淡薄得只如一絲陰影,長長的灰髮在背後結成一束,垂在腰際,看上去宛然是個將入暮年的老人,但他擡起頭看向主祭時,卻可發現他眼角沒有皺紋,雙頰的肌膚毫不鬆弛,只是個剛度過少年時代的青年。他所在的地方,離火堆最近,熱氣幾乎能烤焦髮尾,但他的臉色是一片透着懼意的微青,生鐵鑄成般的毫無表情。 

老者猶豫了一下,像要嘆口氣,又屏住了。他把手按在年輕人的頭頂上,眼中掠過憐憫之色。

“師曠,神龍若真有靈助雨,回到族中,我定然讓我浮水族族人代代祭奉你的靈魂,決不食言,你不要怕。”

師曠撐在地上的雙手悄悄收攏,握緊一把積雪,藉助着寒意來壓抑心中翻滾的情緒,抵禦般地挺直肩背。

“過了輪迴井,便是陌路人,”他瑟縮一下,“求純澤大人能代我照顧父親,我享不到的壽,讓他代我過了。”

純澤微微一愣,師曠的語調中沒有他所擔憂的怨恨,也無執著不捨,純然只是哀懇。

“好,”他將神杖重重一頓,“我代一族應了你,決不食言。” 

師曠的眼中掠過光采,眉頭舒展,白描的畫突然添了顏色似的,緩聲道:

“我再無留戀之事了,純澤大人,請您召喚神龍吧。” 

純澤袍袖一抖,一卷卷軸落在手中,跑上來兩個祭司,各持一端,迅速地在純澤面前展開,一幅尺寬丈長的生絹上,批滿難於釋義的文字,縱橫勾連,赤紅的竟都是血。 

又有一人捧來注滿清水的青銅盆,水是特意帶來的浮水地的山間清泉,傳說能滌垢除穢,使人清心,純澤將手洗淨,重新握起神杖,最後望了一眼師曠。 

“純澤大人,我還有一事相求。”

純澤收回眼神,背對着他說:“可以。”

“請賜我一條布帶,”他深深吸氣,聽見心底自己的聲音悲切急促,和遭逢大難的所有人一樣恐懼,斷斷續續似是拼命喘息,但他努力使說出來的話顯得鎮靜,“好讓我蒙上眼睛……神龍來到的時候,不至於嚇得亂了心神。”

     六個祭司互相對望一眼,按浮水的習俗說,輪迴有如緊扣的鏈環,此生死時怎樣,來世就會轉生成同樣的模樣,所以每戶人家都會在家人死前給他妝點一番,缺了肢體,還要用松木削成的假肢拼在身上,以求新生的康健。以師曠的要求,無疑是甘願轉世後做一瞽目之人。 

純澤沉吟一刻,還是使個眼色,便有人捧來一條紅色的指寬布帶,那原是用來扎焚木的。

那人在師曠面前蹲下,攏着紅布遮去他的視線。 

師曠只覺眼前一暗,狂亂的祭火,雷雲封嶺的不周山,密密飄飛,將要濺上自己鮮血的雪片,心底害怕的一切都被黑暗抹掉了,他鬆了口氣。 

那隻手在他後腦繫結時,突然輕輕說: 

“遮了也好,師曠,下輩子寧可看不見,也不要再生成這樣的眼睛了。”

聲音帶着哽咽,他是純澤最小的弟子,年齡雖近,平素兩人也未見得如何和睦,此時不知爲何,心中衝上一陣歉疚之情。

師曠聽了,靜靜一點頭,應道: 

“好。” 

純澤看着他們,復又嘆了一聲,說:“涿光,把繩索解了……師曠,望你去路順遂。”

涿光慌忙彎腰解開系在師曠雙手雙足上的麻繩,一路過來不周山,純澤擔心他不甘犧牲作了祭品,特意防備,雙腳間的繩索只留了半尺的長短,步子稍急就會摔倒。 

扣在腳踝和手腕上粗大的繩結幾乎已凍成一塊,難以解開,涿光手指抖動,師曠肌膚上的寒冷傳遞過來,只覺得心口的血都凍得寒了。好不容易纔將兩條繩索解開,涿光將它們遠遠甩開,還待要說什麼,純澤已淡淡道:“事既周全,涿光,回你的位置去,這就開始祭禮。” 

適才還殘存在眼中的暖意蕩然無存,純澤已正過描金的高冠,重理過衣裾,只有他是一領硃紅長衣,下襬被雪水沾溼,乾枯血漬般的暗紅,正是適合描繪此情此景的顏色。

祭歌重又響起,這次並不高亢,正像先前的曲調被長空反射過來的迴音,低昂起伏,忽而曲折變幻,久久綿延在空中,彷彿細微的雨露,滲透到不遠處矗立的不周山中去。 

師曠緩緩彎下腰,將額頭貼在地上,隨即,他聽見純澤開始了誦唱,迸響地如叩動百座銅鐘般宏亮,其餘人的歌聲瞬間被壓倒,他的聲音本身就似飽含着光與熱,譬如在初升的太陽下,星辰全變得黯淡無光。 

他念的正是捲上的祭文,師曠聽一字一句敲擊在耳邊,默默想着,如果山中真有沉睡的神龍,一定會被這聲音喚醒,會和傳說的一樣,龍長鬣密鱗,通身繚繞金色的雲光從天降臨。只要它吃了自己,就是答應了純澤的請求,庇護浮水部躲過天下大旱的劫難。

這時純澤的語聲越來越快,到最後彷彿連成一聲吶喊,師曠突然感到膝下的土地像是迴應般地起了震盪,地腹傳來轟鳴,凍土正在翻起,他覺得就像俯伏在一頭拱起腰身的巨獸背上,忍不住握緊雙手要去抓那長鬃,想盡力平衡身體。但他只徒勞地抓散了積雪,大地還在撼動,似乎準備豁然裂開。暈眩中他聽見短促的驚叫,隨即又是訇然巨響,洶涌的熱浪撲面而來。他什麼也看不見,猜想是那個層層疊疊焚木架起的火堆坍塌下來,有人慘叫着自邊上跑過,師曠反射般轉頭去看,透過蒙眼的布帶,朦朧的紅光映入雙眼,他不由扯下布帶,奮力站起身,向着左方叫道:“雪、雪可以滅火。”,一邊摸索着伸手,想要拉住那個可能着火的人。

師曠還未跨出兩步,突然肩膀被人按住,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來,強硬地將他又壓地跪倒在地上。

“不要逃!”那個抓着他的人氣喘吁吁地道,“不許逃,你貪生怕死!” 

是純澤。 

他怒喝着:“神龍即將降臨,各人自歸本位!”

師曠覺得有溫熱的水滴濺在自己的手背上,也不知是誰的汗,或是血,四周風聲咆哮。

純澤扼着師曠的肩膀,一半鬚髮被火堆倒塌瞬間噴出的火舌燎得焦黑,懾於他素來的威嚴,四散奔跑的祭司們又遲疑地聚攏,然而六人裏已有一人仆倒在地,後背燒得木炭般焦黑。 

他們站得搖搖晃晃,木然地順着純澤的目光向西北天空望去,猛然一同瞪大了眼睛。

那裏盤結的黑色雲層正劇烈地沸騰,偶爾開裂的縫隙間透出刺眼的金紅電光,光潮中映照出未曾目睹過的奇異影像,看起來無比華耀,映着它的光反而暗淡得成了一片凹影。這影像稍縱即逝,立刻又沉沒到雲海中去,只聽得見疾雷隨着它的隱現縱橫奔騰。

而電光一旦騰起,剛纔還似站在浪尖的人們覺得地表馴服地安靜下來,波動漸止。 

純澤大喜,無暇再顧及師曠,彎腰拾起適才落地的神杖,展臂一揮,神杖上的流蘇已被燒斷,碎裂的珠玉滾落在泥漿裏。他奔向壅積的雲下,放聲高喊,喊的仍是那段禱文,聲音逆着風送到遠方,然而與威勢炎炎的雷聲相比,輕飄只如盛夏樹枝間的蟬鳴。

純澤生來天賦既好,身份又尊,是立於一族頂點的人物,一生中從不曾感到如此的渺小,這就是人力和神龍靈力的差別,就像將夏蟬與驕陽相比。他不由地跪拜在地,凜冽的北風吹高他腰間的白色長帶,扯得筆直。

其餘人也都立刻俯伏在雪地中,流了一身出的汗水瞬間被風吹成乾冰渣,緊緊貼在背上,恐懼寒到心裏。他們沒有一個人越過純澤的位置,無形中就藏在純澤的背影中,受着庇護。 

他們不敢仰視,只聽見青年男子的聲音從空中傳來。

“區區人類,也敢在不周山放肆!” 

“我們是浮水部的祭司,因天下大旱,部族難以爲生,”純澤的聲音中帶着狂喜的顫抖,他略略擡頭,四周掃視一眼,看見師曠縮着身子跪坐在兩三步之遙處的巖壁下,便指着道,“此物與衆不同,特獻作祭品,求神龍爲我部降雨。”

(二) 

浮水部所祭的神龍,正是守護撐天之柱的鐘鼓,純澤唸誦的祭文將它驚醒,鐘鼓往常多見各類追逐靈力的妖獸潛入不周山,卻很少見到有人類踏入不周山的範圍。它只覺得他們舉止怪異,喧譁不已,攪亂了靜寂的山景,唯恐他們驚擾銜燭之龍的長眠,特意飛下峯頂,要將他們掃蕩乾淨。 

此時鐘鼓順着純澤手指的方向看去,只見如蓋的飛巖下探出一段陰影,分明是個人形。

純澤又跪行幾步,深深吸一口氣道:“此人生有妖力,是我族中選出的最合適的祭品,望神龍受祭,賜我甘霖;望神龍受祭,賜我甘霖。” 

言辭懇切,鐘鼓聽了,卻怒氣勃發。 

它雖嗜殺好戰,無數生靈斃命在它爪下,但它既爲應龍,以天地日月精華爲生,絕不會如下等的妖物之流,以食腥羶血肉來壯大自己的力量。 

這些人,和他們帶來的所謂精挑細選的祭品,對鐘鼓而言,無疑只是一種侮蔑。

“無稽之談!” 

一叱之下,所有人突然聽到了撕裂聲,抵擋不住狂風暴雨的旗幟,常常就在這樣的一響過後斷成兩截。

盤旋的電光猛然亮起,盛大的光芒幾乎將頭頂的黑雲映成半透明的虛影。

俯伏在地的純澤,身體挺直展開,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後仰,而後又被穿透,有一簇血花從他後心濺開。血的熱氣衝化了凝在衣服上的碎冰粒,涓涓地流個不停。 

他仰面倒地,他的嘴脣還在抖動,囁嚅着要將那句“神龍受祭,賜我甘霖”唸完。

風聲頓時悽然。

本來瑟縮在一邊的師曠不知從何處獲得了力量,突然撲到純澤身邊,托起他的頭,不敢置信地拿手去蓋胸前的傷口,像是要盡力堵住不斷流出的血。但他把手掌覆上去時,純澤的全身已經冰冷,掌心的一點溫暖無疑已挽不回他的生命。

雷聲依然隱隱,電光也還是縱橫不歇,朦朦朧朧的龍影下,彷彿垂下了鮮紅的雲,一時變得猙獰無比。

“孔蒼!”師曠回頭大喊,“快來再念祭文,告訴神龍,我願作祭品,求它賜雨!”

他叫的孔蒼,是純澤最爲信任的弟子,此時他和其餘幾人一起,跌跌撞撞地跑出十來丈遠,聽見師曠喊他,也不回頭,只是喊:“師曠,快逃命吧。” 

他們像炸了窩的野蜂似的四方衝突奔逃,沒有指引,沒有序列,根本也不去揣測下一步會踏在哪裏。那捲寫着祭文的生絹被來回踩了好幾腳,鞋底的雪泥把字跡蹭得模糊。 

“孔蒼,快回來!純澤不能白死啊!” 

他的叫喊,卻被空中的一聲冷笑壓了過去,隨着笑聲,師曠看見奔跑的五人停了一停,時間突然頓住了一樣,他們姿態各異,下個剎那卻全倒在地上,手指不甘地凌空一抓,似乎在那裏看到一根救命的繩索。 

血噴涌着,染紅了飄揚的雪花,最後靜靜凝在他們身上的,是薄薄一層紅雪。 

師曠心中一空,他覺得全身熱了起來,心臟鼓漲得難受,恐懼帶來的寒意全被驅除了。他穩穩放下託着的純澤的頭顱,走去撿回卷軸,一步步走得異常鎮靜。 

雲越壓越低,幾乎像要去壓彎他的脖頸,龍的身影更清晰了,如果師曠擡起眼,就可看見密排的金鱗。

而他只是盤膝坐下,盡力用手指擦去沾的泥土,但上面記載的是祭典專用的文字,他看不懂也讀不出。

師曠嘆一口氣,低低念着純澤死前未曾唸完的八字,等待着撕裂心肺的一擊,雖仍害怕,心中卻沒有不安。

他念了一遍又一遍,眼前景象模糊不清,耳中嗡嗡作響,全身似乎只剩下舌尖還活着,只剩下心口還有一點熱血。

“夠了!” 

他突然聽到一聲大喝。 

他勉強瞪大眼睛,影影綽綽地看見有人站在前方,心中歡喜,以爲有人活着,他想笑一下,發現肌肉也僵木得難以動彈。

只覺得一陣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,積在身上的雪突然化成水流進衣領和口中,師曠的舌頭被水一潤,好像恢復幾分的體力,眼前也略略地亮了。 

他籲一口氣,掙扎着擡高頭仰視那個正迅速靠近的人影。

那並非師曠的同伴。 

甚至一眼看去,就能明白,他並非凡俗的人類。本文出自燭龍RPG世界觀小說《神淵古紀》,未授權任何轉載

他散着火紅的亂髮,額角處生出兩枝角,近髮根處是海底珊瑚般的紅色,繼而變成光耀無匹的金黃,彷彿用最純正的精金鑄就。入鬢的長眉像迎着風的刀刃斜斜飛起,眉下壓着噬人的眼鋒,臂膀上有幾片金鱗未完全褪去,斷續的緋紅電光和雲氣在身周飛翔,他雖化作人形,但龍威猶在,通體像是透着火焰,只在左肩往下披了一掛淡青的鱗片,安寧清靜的顏色令人看了出神,沖淡他全身的幾分煞氣。 

師曠看着他居高臨下俯視的眼睛,低低道:“望神龍受祭,賜我甘霖。”

鐘鼓的手,本來已要探出去,直接破開這個古怪人類的胸膛。此人的同伴已死得乾乾淨淨,他不逃跑,卻還敢做着令自己厭煩的事。他要親手將心摘出來,好好看看,裏面藏着什麼與別人不同的東西。

但他看見師曠直視的眼睛,遲疑一下,忽然道:“你難道不是人類?”

師曠被他問的一愣,立刻醒悟過來,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雙眼,道:“您也看中這雙眼睛?看來我真是有奇特的力量。”

鐘鼓皺了皺眉,再湊近些,望見眼前的人左眼作靛藍色,像是嵌着顆映着海水的珍珠,與右眼的黑色迥然不同。這樣奇特的眸色,甚至超出了他所知——他所知道的人類,生來全是一色的雙瞳,只有妖物才生有異色,以昭明血脈之別。

師曠看他神色好奇,心中放寬,卻更有一些澀然: 

“爲這雙眼睛,族人說我有常人沒有的力量,我不知道那是什麼,如果您能看得出它們的用處,我生在世上一回,也許就爲了今天,請您救一救北地的浮水部落。” 

鐘鼓還在仔細端詳那隻左眼,琢磨着是不是要將它取到掌中把玩,對師曠的請求不過回了一聲嗤笑。

“我若要吃你,早在那老頭念祭文時就把你吞了,你不逃跑,就爲了再和我說一遍這話?我不會吃人,也不會救人。”

師曠按在膝上的雙手無聲地緊握,眼神飄到鐘鼓身後,那裏倒臥的屍體已被雪蓋住,像是平地上多突起了幾座石塊。他忍不住猜想,若剝開不周山上交疊的冰和雪,會不會翻出成千上百的屍骨,他們永遠保持着死時的姿態,渡一口暖氣,就像能活過來。

“我既爲應龍,有通天徹地的能耐,你的眼睛在陸上雖然罕見,可海中多得取之不盡,你如果要求我,就拿我沒有的東西來換。”

鐘鼓說這話時,神態極爲倨傲,又帶着一種小孩子偷偷作壞事般天真的惡意。

師曠已然失望,聽他一說,又好像得了一線光明,躊躇一會,突然想起了什麼,怕鐘鼓反悔似地趕緊點頭,追着道:“我會彈奏一種名叫‘琴’的樂器,給我一些時間,我會盡心準備。” 

“樂器?”鐘鼓不屑,“我早就知道,一羣傢伙拿着奇形怪狀的東西,全是隻會發出些嘈雜聲音的廢物。”

“不,我的琴樂和舊日傳下來的樂器不同,我自信就算在洪涯境裏,也沒有能匹敵的音樂!”

“洪涯境算不了什麼。”鐘鼓淡淡地說。 

“那麼……”師曠低頭想了想,鼓起莫大的勇氣擡頭道,“爲何不聽過再說呢?只要您聽過一小段,就會知道我的琴曲是不一樣的!” 

鐘鼓饒有興味地望着急切的師曠。 

“好,七天……七天後,如果你的音樂不能叫我滿意,” 他的眼神中暴起戾氣,“我會把你撕得粉碎。”

(三)

師曠屈身在窄小的石洞中,洞外時時傳來長嘯,分不清是風聲,還是吼叫。 

他也許該生一個火堆來抵禦可能出沒的野獸,舒緩一下凍僵的身體,或是就着雪水,吃兩口好不容易剩下的乾硬碎裂的麥餅來振作精神。但他只是低垂着頭,注視着收攏來的一堆器物,有燒得焦黑的芬芳木料、青銅的酒爵、三股絞緊的麻繩、還有那捲髒污了的祭文,紅色的文字依舊鮮豔奪目,在微弱的月光中跳擲。 

這珍貴無匹的東西,此時對師曠而言毫無用處。

他現在需要的,僅僅是七根弦。 

白色柘絲絞成的琴絃,素潔如霜,鳴動之時,如振玉落珠,最善傳音達情。 

他手中所有的殘餘的木塊雖可用作琴身,但麻質粗鬆、絹絲柔脆,都不堪移作弦用,那約定的七天中,如何才能造就一具三尺六寸六分的七絃琴? 

要用琴聲去打動那強大而暴戾的龍,這是個瘋狂、一往無回的決定,說不清是怎樣的情感促使師曠如此蠻勇,但他明白自己已毫無退路,或者說,再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。 

師曠嘆着氣,扭頭向藏身的巖洞外望去,這荒涼的、從未爲音韻薰染的羣山,貧乏得惟有山石冰雪,粗暴而蠻狠,沒有人的心會被它們打動,也許不周山中,根本容不下任何美好而脆弱的東西,比如琴音,比如憐憫。

       他的思緒漸漸紊亂,他的眼前閃過故鄉零亂的景色,他一會兒看見村口木樓上插的火把,一會兒井邊的柳樹紛垂的枝條,柔柔地拂過他的臉頰,暖風中流鶯啼囀。 

他又聽見綻着春花的籬牆邊,一個老邁的嗓子正含混地叫着:

       “渴……我渴啊……” 

陽光下暖融融的景色倏忽消散殆盡,四周變得冰冷而黑暗,混着乾咳的痛苦喊聲不停地幽幽扎進耳裏,鐵線般勒住他的心。

“父親……”他向着黑暗的深處輕聲呼喚。 

“渴……我渴啊……”

“父親……” 

“渴……師曠,救救我,我渴得受不住啦……”

最後一句,不再是呻吟,而是尖厲的喊叫,師曠一驚,猛地睜開眼,忽然有個可怖的念頭鑽進心間。

“不,我還有一個辦法——用人的筋絡作弦。” 

他心底有個陰冷的聲音提醒他自己。

堅韌有力,足以承負音調的萬種變化,淡紅色的弦。 

這個念頭一生,他似乎已嗅到了並不存在的血腥氣,胸間泛起嘔吐的衝動。

洞內並排放着六具屍體,那是在太陽未下山前,他收斂的純澤等人的屍骨,爲的是讓他們有棲身之所,不至於永世飄蕩在不周山。 

他的眼神呆滯地轉動,看着那些熟悉的臉,失去生命光澤的臉龐僵硬乾枯,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幾步,又恐懼地退回來。

苦痛的喊聲還在腦海中迴響,逼迫他,催促他。 

他抓起青銅的酒爵,一下一下,用盡全力朝山壁砸去,精美的方紋磕壞了,大小不一的碎銅片迸散,在他額角擦出一道血痕,裂口異常鋒利,足以撕開已死的慘白肉體。 

師曠咬緊牙,將碎片抵在腿上,尖端陷入肌肉的地方,立刻涌出一股鮮紅的血液。

他想要割取的是自己右腿上的筋絡。 

哀號聲戛然而止,師曠的眼前,突然什麼也看不到了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感到有一隻微涼的手正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發心,他把眼睛張開條縫隙,看見一截硃紅的袍袖。 

“師曠,爲何不起來送我一程?”

“純澤大人……” 

他眨幾下眼睛,眼前站的人高冠長衣,神采照人,手中神杖纓絡燦然,宛然是記憶裏的樣子。

“你沒有死?”

“不,我將往歸途去了。” 

師曠想站起來,忽然右腿劇烈地疼痛,他掙扎一下,又頹然倒在地上。

他仰頭愣了一會,纔像想起剛纔發生了什麼,苦笑道:“純澤大人,不妨多留一步,也許我也可同行。” 

純澤淡淡一笑:“你只是焦躁恐懼之下心緒動搖,被自身的迷惘所趁,纔會亂夢顛倒,真幻失察。我來也是爲告訴你,不周山中,傳說有種黑色的冰蠶,有鱗有角,將它埋在雪中一個時辰便能結繭,其絲光瑩如珠,比柘絲更勝十倍。”

師曠跳起來,滿臉驚喜:“在哪裏有?” 

純澤指指地上:“就在你腳邊。”

師曠驚地往後一躲,側過身時,突然明白過來,他的雙腿靈活如常,哪裏有什麼受傷的樣子。 

“你天性敏銳,易被感惑,若被幻想所拘,就怕真的醒不過來了,雖說是在幻中,你寧願不動我們的軀殼,還是要多謝你。”

師曠從未聽純澤說過謝字,訥訥地不知回答什麼好,半晌只是說:“純澤大人,我們這次來不周山找神龍,人人都拼了性命,你們要都走了,剩我一個,你說,能有幾分成功的把握?” 

純澤沉吟道:“我與孔蒼六人,已成不變之數,此時七日之約未到,機變未起,福禍不測,凡人終究不能洞察天機,求雨的成敗,全在彼方轉念之間,你手中所有,實在是一分也沒有。”

       師曠急道:“那還請純澤大人指點,什麼樣的樂曲才能打動神龍?” 

“發端於情,自然感心動耳,神龍雖然暴戾,一樣具備七情,你只需憑藉本心。”

師曠想了片刻,並不見釋然的樣子,只是說:“我雖無用,也會盡力而爲。” 

純澤忽然面色一肅:“我太輕看了你,以爲你只看重一己的安危,是我此生的大錯。人說一入輪迴,便成陌路,我怕來世不能相遇,一聲歉,一聲謝,都趁最後的時機說了,我也走得安心……”

他話未完,一個聲音忽然在外低低道:“純澤大人,時辰差不多了,我們不可久留。” 

恍惚之間,星月已退去,灰藍的晨光瀉入洞口方寸之地,純澤扶着洞壁,臉上透出蒼白的死色,勉強要露出一個微笑,但臉上的肌肉僵木,只扭曲成古怪的表情,眼中突然流下淚水。

師曠突然記起神龍來臨時,緊緊抓住自己不放的純澤。 

那時候也有溫熱的水滴濺在自己的手背上,不知道是汗,還是血。

也許是和此時一樣的眼淚。 

忽然間霞光大亮,純澤的身形微微一晃,被清晨的風吹散了。

(四)

今天是不周山難得有的好天氣,昏黃的日光輕霧般鋪開來,山色有如浸在水紋中般盪漾不清,然而師曠手中的弦,偶爾卻筆直閃過純淨的亮銀色,像是這幅山水畫折斷的細痕。

“七天已到,你的琴若讓我不滿意,我會像殺死其他人那樣殺死你。”

鐘鼓並未顯現人形,它半隱在盤繞的雲中,俯視抱琴的師曠。 

它自負無所不知,其實並不重視與師曠的約定。

不過是水沉香木和冰蠶絲,它不屑地想,能發得出什麼樣的聲音,是像鳳鳴?還是青鳥的啼叫?它無趣地盤弄爪間的雪花,不耐煩地想現在就殺死那渺小的生物。 

“爲着這雙眼,我從來被族人視爲不祥之人,從小隻有父親庇佑我,我本來不服,但此次來求雨,死了六人,連純澤大人也葬身在這不周山中,也許就是因爲沾染了我的不祥,”師曠肅穆地正坐,“希望我這不祥之人,能破此宿命,爲我族帶回生機。” 

他頓一頓,本想說若不成功,只求能與同伴們並首在山腳下的巖洞中,只是想到這條龍的乖僻,躊躇不敢開口。

轉瞬他又失笑,蒼山白雪,何處不是埋骨之地,輪迴路上,既已有人揚幡相待,自己還揮不去一點點愁懷麼。 

他打消這念頭,吸一口氣,雙手穩穩撫上了弦。

嫋嫋如煙的音絲升起來了。 

師曠的手指拂在主喜悅的弦上,終年陰鬱的天空明淨起來,雪片不再狂暴地飛揚,細細碎碎,像暮春散落的花瓣。

半空中,鐘鼓身周的雲氣呈現出溫暖怡人的金紅。 

鐘鼓覺得自己回到幼時,那時他纔剛得到銜燭之龍的神力,只是一條筋骨柔嫩的小龍,在誰也看不見的時候,偶爾也會在河灘上打滾,懶洋洋地翻身,那時都還沒有太陽,縱使光陰流逝,河水也總是一成不變地泛着粘稠的白沫,生、來得艱難,死、也去得遲緩,但它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好,它可以飛翔在父親的身邊,共同交錯着穿過浩瀚的雲層,天地是它掌中的玩珠。

後來……

後來是什麼呢? 

靈動的琴音緩緩拉長,就好像午後拉長的日影,寂靜而愴然,它引導着鐘鼓回憶。

後來我一心想要更強大,我有了殷紅的鱗片,黃金的角,但那不夠,我想要強大到將曾爲虺的過去一概抹盡,想要擁有和父親同樣的掌控光暗的力量,於是我違背了父親的話,急切地衝入險惡的龍穴…… 

雲氣彷彿掩抑着哭泣一般,聚散變幻。師曠的手指隨即向上勾過,轉而滑到最粗的兩根弦上,驚懼和恐怖,七情之中最能摧傷心智的感情,它們發出鐘磬般的音律時,山中飛起啼聲喑啞的亂鳥。

師曠的心神一時也失了清明,他害怕土塵已蓋滿了村莊,人們氣息奄奄地平臥在牀上,他的父親嗆着窗外吹來的幹風不停咳嗽,每天夜半,有幽魂走向井邊,搖着轆轤放下吊桶,桶底不斷撞擊着乾涸的井壁。 

鐘鼓則看見自己日復一日飛翔在撐天之柱旁,堅信有一天銜燭之龍能重新睜開雙眼,擺脫守護天地的重擔,再與他並肩飛翔,他這麼企盼的日子永遠沒有盡頭。

天地間響徹長長一聲龍吟。 

師曠揮落右手,七絃訇然齊響,一曲終結。他迅速地按住弦的震動,以絕對的靜默作爲尾聲。

他身上衣衫被汗水浸透,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,只倚着山岩重重喘息,急劇的心跳中,聽見雲上的鐘鼓說:“你贏了。” 

金光閃處,師曠看見紅髮紅甲的青年站在面前,仍是桀驁地挑着眉,眼裏卻似乎有着紅絲。

他將一片金色鱗片遞給師曠。 

“把我的鱗埋在井中,無論多少年,都可保井水不枯。”

       “我會命一條角龍送你回部族。” 

“還有,每年的這個時候,你要來給我奏你的琴曲。”

他別過臉:“會讓我想起很早以前的日子。” 

一道水痕印在頰上,師曠覺得,自己似乎看到了他極力掩飾的淚光。 

師曠臨走時,鐘鼓要他將剛纔樂曲的第一段再奏一遍。

“聽起來特別悅耳。” 

“當然,那根弦是專用來彈奏喜悅之音的,神龍大人,沉湎於快樂不過是矇蔽自己。那是琴中最易流入取媚之道的一弦,不可多彈多聽。”

鐘鼓只淡淡一笑,化作道金虹投入不周山深處。 

時上元歷七百四十七年,春。

(五)

又逢春日,鐘鼓和往年一樣,降下雲頭來聽師曠的琴音。幾十年過去,無論外界如何變遷,師曠未曾打破約定,年年皆來爲它奏琴。

然而今日從山路上迤邐而來的,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。 

鐘鼓想起上一年師曠來時,滿頭白髮如新雪一般,樂曲更形美妙的同時,身體已衰弱得連琴也快搬不動了。

臨走之時,他理着琴絲說,即使不能再來不周山,也要讓子子孫孫都信守承諾不變。

這一天,果然到了。 

鐘鼓仔細地端詳,看那少年的臉容確有幾分師曠的影子,卻還俊秀更多。 

他已端坐在銀狐皮褥上,抱着自己看慣的七絃琴,白衣是絲制的,還罩着一領壓金繡錦的薄紗,望之如玉。身後跟着六個祭司,捧着各色祭器。 

鐘鼓不由想起山腳下那幾具屍骨,還有師曠當年被獻作犧牲時的狼狽情形。

它屈指算算,認識師曠已有四十餘年,自己眼中彈指的瞬間,就人類而言,已是該到壽命終結的時候。

沉思之間,樂聲已起。 

彈得雖然精妙,畢竟多了一份謹慎的窺測之意。

師曠爲他奏曲,從來豁達,即使有求於他的第一次,也不曾折腰屈膝。他的後人,已失了氣度,純然使樂曲變作取悅自己的器具。

人生如飛鳥,相失天地間。 

鐘鼓切切地領悟到光陰的無情。

他將這羣人趕出自己的不周山。 

封路的大雪,從此再也不肯爲誰融化。 

(六)

拯救了浮水部的師曠,再無人敢厭惡於他,而是致以飽含敬畏與困惑的目光,將他的事蹟輾轉相傳,並奉他爲太古時代最偉大的樂師,能與他一較高下的,只有一位名叫“太子長琴”的仙人。 

他的聲名流傳不絕,繼承他血脈的人中,也不斷誕生在音樂上有着絕世才華的人,他們都被稱作“師曠”。

後世,《淮南子》中亦載有一名侍奉晉平公,名叫“師曠”的樂師的故事,他善奏白雪之音,能打動神物爲之下降。他也有藍黑異色的雙瞳,那時,這樣的瞳色招來的不再是猜忌,而是無比的敬慕。 

而這種種逸聞,終究只是上元七百四十七年春日時,不周山中迴盪的琴曲之遺韻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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